莊子雪
逍遙遊第一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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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 人 合 一 |
物 我 同 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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n1 ◎
南華經內篇_(南為離明之方,華為精英之發,言發揮道妙,光明英華也。) 1. 北冥有魚,其名為鯤。鯤之大,不知其幾千里也。化而為鳥,其名為鵬。鵬之背,不知其幾千里也;怒而飛,其翼若垂天[44/626]之雲。(冥,海也。稽康(註1)云:「取其冥冥(註2)無涯也。」東方朔云:「水黑色謂之冥。」 ◎怒,猶奮也。 若垂天之雲,言所覆之廣,蔽天之一面也。)是鳥也,海運則將徙於南冥。(舊註:海運,海氣動也。海運則颶風大作,鵬乘風力,則將南徙。 按:「海運」二字,已伏後「有待」意。)南冥者,天池也。(忽註一句,言外見所徙非不遠極,用筆如天外奇峰。)
2. 《齊諧》者,志怪者也。(舊註:《齊諧》,書名。 ◎按:突引《齊諧》,奇出意外。亦注一句,似與上句作對,却是後文開筆,更奇。曰志怪,則所志皆耳目所未經矣。寫鵬之體大遊遠,從字外出力,為下文折轉,故作背勢。)《諧》之言曰:「鵬之徙於南冥也,水擊三千里,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,去以六月息者也。」(《爾雅》云:「扶搖,颷風也。」 ◎上以豎言,去以橫言。上有其高,則以里計。至九萬里,可謂高之至矣。去有其遠,則不可以里計,而但可以時計。一飛必半年而後憩息,可謂遠之極矣。物豈有大於此者哉?說到極處,下文乃突比之野馬、塵埃。矯變靈奇,真絕世聰明文字。鈍根人換金丹也。)野馬也,塵埃也,生物之以息相吹也。(舊註:野馬,日中游氣。生物,造物也。息,呼吸之氣也。噫氣,則風也。 ◎按:此三句,意已轉而筆不轉,故迷者多不之覺。蓋陡舉天地間至小者以比大鵬,言至微者固藉天地[45/626]之氣以遊,雖鵬之大,亦必待天地之吹而後能徙,則自天地視之,大鵬亦如野馬、塵埃之小耳。)天之蒼蒼,其正色邪?(「耶」通,全書仝。)其遠而無所至極邪?其視下也,亦若是則已矣。(承上言,大鵬何以與野馬、塵埃一例,更無大小之殊哉?蓋人之視天也,但見其蒼蒼之色耳。目力所至,豈真能直窮天體,而得其正色耶?抑因高遠,而莫可窮極耶?誠高遠而莫可窮極,則其下視大鵬也。亦若此野馬、塵埃焉而已矣,豈有異乎!下文乃更以鵬之有待於息吹者言之。此段古今諸註俱錯會語意。)
3. 且夫水之積也不厚,則負大舟也無力。覆杯水於坳堂之上,則芥為之舟;置杯焉則膠,水淺而舟大也。(坳,堂之凹處。設喻引起。)風之積也不厚,則其負大翼也無力。故九萬里,則風斯在下矣,而後乃今培風。(培,猶積也,厚也。地氣由下而上升,積之至高,則氣愈盛。觀鳶飛未高,則必鼓翼以上,既高則停翼不墜可知。大約地氣上騰,天氣下降,積至九萬里,則其上為下降之天氣,而上騰之地氣皆在鵬之下矣,故云:「風斯在下」。而風之積累,至是乃為積厚也。)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(遏)者,而後乃[46/626]今將圖南。(夭,猶折也。閼,遏也。地氣既盡在鵬下,則鵬背之上,即天氣矣,是背已直負青天,而氣復有挫折遏抑之者,然後可為南徙之計。 ◎連用「而後」、「乃今」字,見鵬不能與天同體,則不能不有待於息之吹,飛摶雖遠,仍非消遙之極致,特眼孔如豆者,反從而驚怪之,且以為不必如是耳。故下又接入蜩與鷽鳩之笑,忽然寄慨,漾開異境,却正為小知自是者作影子,針對甚緊也。)
4. 蜩與鷽鳩笑之曰:(舊註:蜩,蟬類。鷽鳩,山鵲,以鳩形,類之,故名。)「我決起而飛,槍榆枋,時則不至,而控於地而已矣,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?」(决起,努力而起也。榆、枋,二木名,皆尋常之木。控,投也。 ◎小物之笑鵬如此。下文又以人言。)適莽蒼者(郊外),三飧而反,腹猶果然;適百里者,宿舂糧。(行百里則越宿,須有一舂之糧。)適千里者,三月聚糧。(行千里者,往返三月,須有聚糧。)之二蟲又何知!(言人猶計程儲糧,遠行不易如此,蜩鳩之以大鵬為怪又何足異。)
7.
小知不及大知,小年不及大年。(承上言,二蟲之不能見遠,以其所知之小也。小知之不及大知,一如小年之不及大年。蓋小年者不久先死,豈能與大年者同壽。小知不及大知,正猶既死之不能強為生也。忽作ㄧ喻,警快絕倫。[47/626] ◎《南華》正為惠施輩以小知自是下砭,純從對面著筆,以二蟲比照,即就二蟲忽然吐露出「小知」二字,,卻仍是從旁面提唱,神味雋永不盡。)奚以知其然也?朝菌不知晦朔,蟪蛄不知春秋,此小年也。(菌,地蕈也,不踰月而死,故不知晦朔。蟪蛄,寒蟬也。不踰時而死,故不知春秋。此壽之最促者。)楚之南有冥靈者,(海龜,或云木名。)以五百歲為春,五百歲為秋;上古有大椿者 (木名),以八千歲為春,八千歲為秋。(物之享大年有如此者,豈小年所能及哉!物既有之,人亦宜然矣。)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,眾人匹之,不亦悲乎!(自古及今,唯彭祖壽八百歲,遂為千古第ㄧ人,而以久特聞。其餘眾人,大略不過百年,僅相匹敵而已,不特不及靈椿,且難希老彭,知之小者,亦復如是。孰是大知者,豈不可悲乎!)
6.
湯之問棘也是已。(舊註:棘,人名。《列子》作夏革。)窮髮之北(不毛之地)有冥海者,天池也。有魚焉,其廣數千里,未有知其修者,其名為鯤。有鳥焉,其名為鵬,背若泰山,翼若垂天之雲。摶扶搖羊角(旋風)而上者九萬[48/626]里,絕雲氣,負青天,然後圖南,且適南冥也。斥鴳笑之曰:(舊註:斥,小澤。
按:斥,澤涯也。斥鷃,澤涯之小鳥也。)『彼且奚適也?我騰躍而土(註1),不過數仞而下,翱翔蓬蒿之間,此亦飛之至也。而彼且奚適也?』」此小大之辨也。(自「不亦悲乎」之下,已可接入人之逍遙,推至其極。今再為援引,將鯤鵬形跡與小蟲見識覆說一遍,詞雖小異,意實大同。而文繁不殺者,莊子為小知、大知寫照,正有味乎其言之,故再敘一番,復頓一句,曰:「此小大之辨也。」重與提唱分明,然後落到人。下文「故夫」二字一接,乃有一落千丈之勢,正其筆力縱橫、樸拙神來處。)
7.
故夫知效一官,行比(和也。)一鄉,德合一君,而徵一國者,(徵,信於民也。)其自視也,亦若此矣。而宋榮子猶然笑之。(此人中之至小者,其自以為至亦若斥鷃矣,而不知稍大於彼者殊以為笑也。 ◎舊註:榮子,宋賢人。猶然,笑貌。)且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,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,定乎內外之分,辯乎榮辱之境,斯已矣。(承上略推進一步,言不獨功名中人,未免近小,且如高尚之士,不管舉世之是非,能定內[49/626]外之分,而重內輕外,辨榮辱之境而有榮無辱,更無他物足以攖其胸者,斯亦已高矣。)彼其於世,未數數然也。雖然,猶又有未樹也。(求之於世,如此人者已不可多得。然猶未能高舉遠引,而溷跡人間,亦猶斥鷃之翱翔不越蓬蒿耳,未為卓自樹立也。)夫列子御風而行,泠然善也,旬有五日而後反。(泠然善,飄然自得之意。)彼於致福者,未數數然也。此雖免乎行,猶有所待者也。(知為善以致福之人,能如此者,亦不可多得。然雖免於步行之艱,猶必待風而御之,則亦如大鵬之乘風而圖南耳,尚非逍遙之極至也。)若夫乘天地之正,(言立乎萬物未形之初,得太虛沖和之氣,至正而無偏,即全體一太極是也。)而御六氣之辨,(居陰陽、風雨、晦明未分之先,故能御六氣於既分之後。)以遊無窮者,(其高遠無極,其悠久無疆,故曰無窮。)彼且惡乎待哉!(此則與造化者遊,而為逍遙之極致者。通篇主意,至此方點出,為全書之綱。)故曰:至人無己,神人無功,聖人無名。(外物而引為己用,則有己,無待於外,故無己。用力而為之,則有功,無待於用力,故無功。有作為之迹,則有名;無待於作為,故無名。必無己、無功、無名,方為至人、[50/626]神人、聖人,方為逍遙。固非斥鷃所知,亦非大鵬所能學步也。 ◎後文又引許由之答堯者以証無名,蓋唯如許由之之(註2)置身事外,不為名者,自無名也。引連叔之答肩吾者以証無功,蓋如藐姑射之神人不以天下為事,年豐物安而不知所由來,故無功也。引堯之見四子已証無己,蓋堯之窅然喪其天下,能忘物者,自能忘己也。夫無己、無功、無名,其言似大而無用,而不知善用之,則無用之中,正大有逍遙自得之用。故末二段以曉惠子之說終焉,蓋惠子之惑正莊子所欲解者也。)
8.
堯讓天下於許由,曰:「日月出矣,而爝火(炬火)不息,其於光也,不亦難乎!時雨降矣而猶浸灌,(人力挹注。)其於澤也,不亦勞乎?夫子立而天下治,而我猶尸之,吾自視缺然,請致天下。」(舊註:夫子,謂許由也。立,謂立於人世,非立為君也。猶云「德盛而民化」,即《易》所謂「見龍在田,天下文明」之意。)許由曰:「子治天下,天下既已治也。而我猶代子,吾將為名乎?名者,實之賓也。吾將為賓乎?(言天下已治,不必別求致治之人,而我猶代子,是使我居致治之名[51/626]也。然名者,實之賓,必有主而後有賓,若無實而居其名,不且為無主之賓乎?)鷦鷯巢於深林,不過一枝;偃鼠飲河,不過滿腹。(地中行鼠也。)歸休乎君!予無所用天下為!(歸休乎君,倒句法,猶云君其歸而休乎!毋煩請致天下也。)庖人雖不治庖,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。」(尸祝格神,無煩降而代庖人之司,勤手足之役,忽作一喻結之,語妙可味。言外見堯之治天下,不過効庖人宰割之勞,況墨氏以下以繩墨自矯而備世之急者乎?凡書中抑帝王處皆此意。)
9.
肩吾問於連叔曰:「吾聞言於接輿,大而無當,往而不反。吾驚怖其言,猶河漢而無極也。(舊註:如天河不見首尾也。)大有逕庭,不近人情焉。」(羅勉道《循本》:逕,門前路。庭,堂外地。徑與庭本相去不遠,今接輿之言大異尋常,如徑、庭之大遠也。)連叔曰:「其言謂何哉?」曰:「藐姑射之山,有神人居焉,肌膚若冰雪,(褚伯秀《管見》:體抱純素,塵不能汙。)淖約若處子。(《管見》:守柔自全,害不能及。)不食五穀,吸風飲露。乘雲氣,御飛龍,而遊乎四海之外。(《管見》:絕除世味,納天[52/626]地之清泠,凌厲太虛,同元氣之冥漠。)其神凝,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。(《管見》:此養神之極,非為自全而已,又足以贊天地之化育,輔萬物之自然。 ◎范無隱曰:「山以喻身,藐射言其幽渺。神人即身之至靈者,人能求諸幽渺之中,而得其至靈者,則吸風飲露,乘雲御龍,遊於四海,非過論也。或者求之於外,不亦遠乎? ◎按:太極本無極也,而周天地、育萬物莫不由之。人能養得此身中之神靈,清虛靜寂,恬澹無為,則此身亦一太極矣。其配陰陽而彌六合,若(註3)萬物而豐年穀,皆自然而然,有莫知其所以然者,夫孰非太極之所含乎?雲,陰氣;龍,陽德也。)吾以是狂而不信也。」(狂,以為妄也。)連叔曰:「然。(信接輿之非妄。)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,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。豈唯形骸有聾盲哉?夫知亦有之。(心知亦有聾盲,正斥小知自是者。)是其言也,猶時女也。(言,指狂而不信之言。時,是也。謂接輿非妄,而汝乃狂而不信,以汝猶是故我也。)之人也,之德也,將磅礡萬物以為一,世蘄乎亂,孰敝敝焉,以天下為事!(磅礡,渾圇充塞也。敝敝,猶役役也。 ◎世期乎亂,語乃大奇。若訓「亂」為「治」,便無味,且下句亦說不去。蓋鴻荒之初,渾沌之始,天下[53/626]何嘗有許多治理?期乎亂者,正期復於太初耳,何必多事! ◎敝敝焉以多事,正針對墨氏胼胝之說。)之人也,物莫之傷,大浸稽天(至天也)而不溺,大旱金石流、土山焦而不熱。是其塵垢、粃糠,將猶陶鑄堯、舜者也,孰肯以物為事!」(舊註:以其精治身,而得其粗迹猶可理天下而有餘,成就得一箇堯、舜出來,豈肯以物為事?蓋不為其事,則有功而不見其功矣。)
10. 宋人資章甫而適諸越,(舊註:資,貨也。章甫,殷冠名。)越人斷髮文身,無所用之。堯治天下之民,平海內之政,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,汾水之陽,窅(杳)然喪其天下焉。(四子,舊註云:許由、齧缺、王倪、被衣四人。然本非有事實,何必求其人以鑿之?且山以喻身,四子即身中之靈也。人能絕聖棄知,黜聰墮明,則身中之天真復見矣,故以為見四子耳。汾水,堯都也。窅然,茫然自失之意,亦悠然深遠之意。 ◎宋人以章甫為有用,自越人視之則無用矣,堯以治天下為事,自四子視之則與天下漠不相關矣。所以ㄧ見四子,即窅然不復知天下之為己有也。夫不以天下為[54/626]己有,則無己也。 ◎越原可至,四子非遙,而一曲之士,見不及遠,神目益昏,如墨、惠輩欲以形勞天下,為聖人之道,實止成其為有己之利也。)
11. 惠子(名施,為梁相,持堅白同異之說,其術詳見《天下篇》。《南華》正為若輩下砭)謂莊子曰:「魏王貽我大瓠(互)之種,我樹之成,而實五石。(所容多矣。)以盛水漿,其堅不能自舉也。(舊註:堅,重也。非一人之力所能勝,不適於用。)剖之以為瓢,則瓠落無所容。(舊註:瓠,破落為井,無窪坎可以盛水。)非不呺然大也,吾為其無用而掊之。」(舊註:呺然,虛大貌。剖,擊碎也。 ◎此莊子設為惠子相非之辭而破解之,以明大道之非無用也。)莊子曰:「夫子固拙於用大矣!宋人有善為不龜手之藥者,世世以洴(屛)澼(辟)絖(纊)為事。(舊註:龜,坼也。洴澼,漂絮聲。絖,絮也。冬月漂絮,有藥,故手不凍坼。)客聞之,請買其方百金。聚族而謀曰:『我世世為洴澼絖,不過數金;今一朝而鬻技百金,請與之。』客得之以說吳王。越[55/626]有難,(有越寇。)吳王使之將,冬與越人水戰,大敗越人,(冬月水戰手不凍坼,故能取勝。)裂地而封之。能不龜手,一也;或以封,或不免於洴澼絖,則所用之異也。今子有五石之瓠,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乎江湖,(慮,思也。因其本形似大酒器,繫之身可以自渡,無沉溺之患。)而憂其瓠落無所容?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!」(蓬之心,猶言「茅塞」。言其迷而拙於用大也。 ◎以下二段言至人、神人、聖人之道非大而無用,此段言善用其大,下段言大道無用正有「無用之用」。)
12. 惠子謂莊子曰:「吾有大樹,人謂之樗。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,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矩,立之塗,匠者不顧。今子之言,大而無用,眾所同去也。」(去,棄也。)莊子曰:「子獨不見狸狌乎?卑身而伏,以候敖者;(狸,似貓。狌,鼠屬。皆能捕鼠。遨,物之閑遊者,蓋即鼠也。)東西跳梁,不避高下;中於機辟,死於罔罟。(有用亦有害。)今夫斄(離)牛,[56/626] (旄牛也。)其大若垂天之雲,此能為大矣,而不能執鼠。(大者不可責以以小用。)今子有大樹,患其無用,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,廣莫(同寞)之野,彷徨乎無為其側,逍遙乎寢臥其下。不夭斤斧,物無害者,無所可用,安所困苦哉!」(觀於狸狌與旄牛,則小而有用,不如大而無用矣。今有大樹,何不置之空虛寥廓之地,徬徨逍遙於其間,無斧斤之戕,無他物之害。雖不中於繩墨規矩,而困苦故已遠矣。然則以繩墨自矯而欲小見其才者,與竭蚉虻之勞以辨求勝者,亦徒自困苦耳,安得反以大為無用哉!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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