莊子雪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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讓王 |
06FF-28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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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 人 合 一 |
物 我 同 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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n1
1. 堯以天下讓許由，許由不受。又讓於子州支父，子州支父曰：「以我為天子，猶之可也。雖然，我適有幽憂之病，(幽，隱也。言心有隱疾也。)方且治之，未暇治天下也。」夫天下至重也，而不以害其生，又況他物乎！唯無以天下為者，可以託天下也。(「夫天下至重」以下，是莊子讚語。「無以天下為」，言無所用於天下也。) 1.1
舜讓天下於子州支伯。子州支伯曰：「予適有幽憂之病，方且治之，未暇治天下也。」故天下大器也，而不以易生，此有道者之所以異乎俗者也。[538/626] (二子皆不肯以天下役其身，是不以天下害其生，即不以天下易其生者也。視世俗之捨身以陷於富貴者異矣。) 1.2
舜以天下讓善卷，(《循本》：今常德府武陵縣南蒼山有善卷壇。宋政和中賜號「遯世高蹈先生」，郡守李燾為《壇記》，壇之近仍有其墳。)善卷曰：「余立於宇宙之中，冬日衣皮毛，夏日衣葛絺；春耕種，形足以勞動；秋收斂，身足以休食；日出而作，日入而息，逍遙於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。吾何以天下為哉！悲夫，子之不知予也！」遂不受。於是去而入深山，莫知其處。 1.3
舜以天下讓其友石戶之農，石戶之農曰：「捲捲(音權)乎，后之為人，葆力之士也！」(舊註：捲捲，用力貌。 ◎按：后，謂舜。葆力，猶云用力也。)以舜之德為未至也，於是夫負妻戴，攜子以入於海，終身不反也。(二子，一入山，一入海，皆不以天下易其生者。)
2. 太王亶父居邠，狄人攻之；事之以皮帛而不受，事之以犬馬而不受，事之以珠玉而不受，[539/626]狄人之所求者土地也。大王亶父曰：「與人之兄居而殺其弟，與人之父居而殺其子，吾不忍也。子皆勉居矣！為吾臣與為狄人臣奚以異！且吾聞之，不以所用養害所養。」(所用養者，土地。所養者，人也。)因杖筴(「策」同)而去之。民相連而從之，遂成國於岐山之下。夫大王亶父，可謂能尊生矣。能尊生者，雖貴富不以養傷身，雖貧賤不以利累形。今世之人居高官尊爵者，皆重失之，見利輕亡其身，豈不惑哉！(溺於富貴而患失之，則傷其身矣；苦於貧賤而欲去之，則累其形矣。二者重失，是見利而亡其身也，則惑之甚矣。)
3. 越人三世弒其君，王子搜患之，(搜，王子名。)逃乎丹穴。(《爾雅》：南戴日為丹穴。)而越國無君，求王子搜不得，從之丹穴。王子搜不肯出，越人薰之以艾，乘以王輿。王子搜援綏登車，仰天而呼曰：「君[540/626]乎！君乎！獨不可以舍我乎！」王子搜非惡為君也，惡為君之患也。若王子搜者，可謂不以國傷生矣，此固越人之所欲得為君也。(莊子以世俗多騖榮利而忘其身，故歷舉不屑天下、不肯有國者，而贊其能全生。至末卻轉出一意，云此固越人之所欲得為君，與起段「無以天下為者，可以託天下」皆別有微旨，而輕輕點逗，有含蓄不盡之致，蓋能自全其生，而民物無不全其生，即內篇《逍遙遊》末四段及《應帝王》之意。人苐知有為之為，而不知無為之為，故於此處逗出，見清淨之非無用也。) [艾(ㄞˋ)；]
4. 韓魏相與爭侵地。子華子(魏人)見昭僖侯(魏侯)，昭僖侯有憂色。子華子曰：「今使天下書銘於君之前，(以天下訂不渝之約，如勒為銘，故曰「書銘」。)書之言曰:『左手攫之則右手廢，右手攫之則左手廢，然而攫之者必有天下。』君能攫之乎？」(攫，取也。言以一手取天下，則一手廢。廢一手而得天下，君能取之否？)昭僖侯曰：「寡人不攫也。」子華子曰：「甚善！(言見之甚明也。)自[541/626]是觀之，兩臂重於天下也，身亦重於兩臂。韓之輕於天下亦遠矣，今之所爭者，其輕於韓又遠。君固愁身傷生以憂戚不得也！」僖侯曰：「善哉！教寡人者眾矣，未嘗得聞此言也。」子華子可謂知輕重矣。(呂氏云：此於不以天下易生者，又其次也。 ◎按：知輕重一贊，語味不盡。) [僖(ㄒㄧ)；攫(ㄐㄩㄝˊ)；] 5. 魯君聞顏闔得道之人也，使人以幣先焉。顏闔守陋閭，苴布之衣而自飯牛。(苴，有子蔴也。)魯君之使者至，顏闔自對之。使者曰：「此顏闔之家與？」顏闔對曰：「此闔之家也。」使者致幣，顏闔對曰：「恐聽者(「者」字衍)謬而遺使者罪，不若審之。」使者還，反審之，復來求之，則不得已。故若顏闔者，眞惡富貴也。故曰，道之真以治(《呂氏春秋》「治」當作「持」)身，其緒餘以為國家，其土苴以治天[542/626]下。(土苴，糞草。)由此觀之，帝王之功，聖人之餘事也，非所以完身養生也。今世俗之君子，多危身棄生以殉物，豈不悲哉！(舊評：此數語，莊子自道之辭，常人說不出，今見《呂氏春秋》。不韋去莊子未遠，必得其真。)凡聖人之動作也，必察其所以之，(即「察所由」。)與其所以為。(即「觀所安」。)今且有人於此，以隨侯之珠彈千仞之雀，世必笑之。是何也？則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輕也。夫生者，豈特隨侯之重(「重」當作「珠」)哉！(此處大發輕重之旨，作一總束，有遺音矣。)
6. 子列子窮，容貌有飢色(窮至於飢。)。客有言之於鄭子陽者曰：「列禦寇，蓋有道之士也，居君之國而窮，君無乃為不好士乎？」鄭子陽即令官遺之粟。子列子見使者，再拜而辭。使者去，子列子入，其妻望之而拊心曰：「妾聞為有道者之妻子，皆[543/626]得佚樂，今有飢色。君過而遺先生食，先生不受，豈不命邪。」(過，謂引為己過也。豈不命，言豈必不欲自存性命耶？)子列子笑謂之曰：「君非自知我也。以人之言而遺我粟，至其罪我也，又且以人之言，此吾所以不受也。」其卒，民果作難而殺子陽。(舊註：子陽，鄭相。為人嚴酷，罪者無赦。舍人折弓，畏子陽怒責，因國人逐猘狗而殺子陽。)
7. 楚昭王失國，屠羊說走而從於昭王。昭王反國，將賞從者，及屠羊說。屠羊說曰：「大王失國，說失屠羊；大王反國，說亦反屠羊。臣之爵祿已復矣，又何賞之言!」王曰:「強之。」屠羊說曰：「大王失國，非臣之罪，故不敢伏其誅；大王反國，非臣之功，故不敢當其賞。」王曰：「見之！」屠羊說曰：「楚國之法，必有重賞大功而後得見，今臣之知不足以存國，而勇不足以死[544/626]寇。吳軍入郢，說畏難而避寇，非故隨大王也。今大王欲廢法毀約而見說，此非臣之所以聞於天下也。」(言不可令天下人聞之。)王謂司馬子綦曰：「屠羊說居處卑賤，而陳義甚高，子綦為我延之以三旌之位。」(《口義》：三旌，三公也。車(註1)服各有旌別，故曰三旌。)屠羊說曰：「夫三旌之位，吾知其貴於屠羊之肆也；萬鍾之祿，吾知其富於屠羊之利也；然豈可以貪爵祿而使吾君有妄施之名乎！說不敢當，願復反吾屠羊之肆。」遂不受也。(碧虛云：誦《詩》《書》而發冢，居屠肆而守義者，何代無之？比而觀之，可以知愧矣。)
8. 原憲居魯，環堵之室，茨以生草；蓬戶不完，桑以為樞；而甕牖二室，褐以為塞；上漏下濕，匡坐而弦。(匡，正也。)子貢乘大馬，中紺而表素，軒車不容巷，往見原憲。原憲華冠縰履，(草冠曳履。)杖藜而應[545/626]門。子貢曰：「嘻！先生何病？」原憲應之曰：「憲聞之，無財謂之貧，學而不能行謂之病。今憲，貧也，非病也。」子貢逡巡而有愧色。原憲笑曰：「夫希世而行，比周而友，學以為人，教以為己，仁義之慝，(依託仁義以為奸慝。)輿馬之飾，憲不忍為也。」(數語道盡俗儒之陋。)
9. 曾子居衛，縕袍無表，顏色腫噲，(剝錯也。)手足胼胝。三日不舉火，十年不製衣，正冠而纓絕，捉衿而肘見，納屨而踵決。曳縰而歌〈商頌〉，聲滿天地，若出金石。天子不得臣，諸侯不得友。故養志者忘形，養形者忘利，致道者忘心矣。
10. 孔子謂顏回曰：「回，來！家貧居卑，胡不仕乎？」顏回對曰：「不願仕。回有郭外之田五十畝，足以給飦粥；郭內之田十畝，足以為絲[546/626]麻；鼓琴，足以自娛；所學夫子之道者，足以自樂也。回不願仕。」孔子愀然變容曰：「善哉回之意！丘聞之，『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，審自得者失之而不懼，行修於內者無位而不怍。』丘誦之久矣，今於回而後見之，是丘之得也。」(謂得其友。) [飦(ㄓㄢ)；愀(ㄑㄧㄠˇ)；] 11. 中山公子牟謂瞻子曰：(魏公子，名牟，封於中山。瞻子，魏之賢人。)「身在江海之上，心居乎魏闕之下，奈何？」(身在江海，心在魏闕，言其未能無心於富貴也，奈何，言私意難勝也。)瞻子曰：「重生。重生則利輕。」(言當自重其生，能重生則不肯殉物傷生矣。)中山公子牟曰：「雖知之，未能自勝也。」(言雖知生可重，未能絕去富貴之念。)瞻子曰：「不能自勝則從，神無惡乎？不能自勝而強不從者，此之謂重傷。重傷之人，無壽類矣。」(言未能自勝，則姑順而從之，猶不至內傷其神。若強制之而不從，則神惡之矣。不自勝已一傷，強制之又一傷，是謂重傷。此非自養之道，乃無壽者儔類中人矣。)魏牟，萬乘[547/626]之公子也，其隱巖穴也，難為於布衣之士；雖未至乎道，可謂有其意矣。
12. 孔子窮於陳蔡之間，七日不火食，藜羹不糝，(音傘，無米粒也。)顏色甚憊，而弦歌於室。顏回擇菜，子路子貢相與言曰：「夫子再逐於魯，削跡於衛，伐樹於宋，窮於商周，圍於陳蔡，殺夫子者無罪，藉(藉，陵轢也。)夫子者無禁。弦歌鼓琴，未嘗絕音，君子之無恥也(不羞窮阨。)若此乎？」顏回無以應，入告孔子。孔子推琴喟然而嘆曰：「由與賜，細人也。召而來，吾語之。」子路子貢入。子路曰：「如此者可謂窮矣！」孔子曰：「是何言也！君子通於道之謂通，窮於道之謂窮。今丘抱仁義之道以遭亂世之患，其何窮之為！故內省而不窮於道，臨難而不失其德，天寒既[548/626]至，霜雪既降，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。陳蔡之隘(厄)，於丘其幸乎！」孔子削然反琴而弦歌，子路扢然執幹而舞。(削然，反琴聲。扢然，奮舞貌。)子貢曰：「吾不知天之高也，地之下也。」古之得道者，窮亦樂，通亦樂。所樂非窮通也，道德於此，則窮通為寒暑風雨之序矣。(此即「於我如浮雲」之意。)故許由娛於潁陽而共伯得乎丘首。(舊註：共伯，即共和。邱首，一作「共首」。司馬彪云：共伯名和，修其行，好賢人。周厲王之難，天子曠絕，諸侯皆請以為天子。即位十四年，大旱屋焚，卜於太陽，兆曰厲王為祟。召公乃立宣王，共伯復歸於宗，逍遙得意共山之首。 ◎呂註：自顏闔、禦寇至孔子，皆不妄受人之爵祿施予，以至貧賤凍餒而不改其樂者也。其次公子牟，雖為至乎道，而有其意者也。世俗湛於人偽，聞許由、善卷之風，狂而不信，故歷敘聖賢莫不樂道以忘生，忘生為難，猶且為之，則不以天下國家傷其生為易，可知矣。)
13. 舜以天下讓其友北人無擇，北人無擇曰：「異哉，后之為人[549/626]也，居於畎畝之中而遊堯之門！不若是而已，又欲以其辱行漫我，吾羞見之。」因自投清泠之淵。 [泠(ㄌㄧㄥˊ)；] 14. 湯將伐桀，因卞隨而謀，卞隨曰：「非吾事也。」湯曰：「孰可？」曰：「吾不知也。」湯又因瞀光而謀，瞀光曰：「非吾事也。」湯曰：「孰可？」曰：「吾不知也。」湯曰：「伊尹如何？」曰：「強力忍垢，吾不知其他也。」湯遂與伊尹謀伐桀，剋之，以讓卞隨。卞隨辭曰：「后之伐桀也謀乎我，必以我為賊也；勝桀而讓我，必以我為貪也。吾生乎亂世，而無道之人再來漫我以其辱行，吾不忍數聞也。」乃自投椆水而死。(椆水一作「桐水」。)湯又讓瞀光曰：「知者謀之，武者遂之，仁者居之，古之道也。吾子胡不立乎？」瞀光辭曰：「廢上，非義也；殺民，非仁也；人犯其難，我享其利，非廉也。吾聞之曰：非其義者，不受[550/626]其祿，無道之世，不踐其土。況尊我乎！吾不忍久見也。」乃負石而自沉於廬(一作「盧」)水。(此三子以富貴為大辱，乃至羞死，則以身殉名，轉非尊生之道矣。特以其標傲世之逸志，可以厲俗，故並及之。)
15. 昔周之興，有士二人，處於孤竹，曰伯夷、叔齊。二人相謂曰：「吾聞西方有人，似有道者，試往觀焉。」至於岐陽，武王聞之，使叔旦往見之，與之盟曰：「加富二等，就官一列。」血牲而埋之。(血牲，殺牲也。)二人相視而笑曰：「嘻，異哉！此非吾所謂道也。昔者神農之有天下也，時祀盡敬而不祈喜；其於人也，忠信盡治而無求焉。樂與政為政，樂與治為治，不以人之壞自成也，不以人之卑自高也，不以遭時自利也。今周見殷之亂而遽為政，上謀而下行貨，阻兵而保威，割牲而盟以[551/626]為信，揚行以說(悅)眾，殺伐以要利，是推亂以易暴也。吾聞古之士，遭治世不避其任，遇亂世不為苟存。今天下闇，周德衰，其並乎周以塗吾身也，不如避之以絜吾行。」(並，傍也。塗，塗炭也。)二子北至於首陽之山，遂餓而死焉。若伯夷叔齊者，其於富貴也，苟可得已，則必不賴。高節戾行，獨樂其志，不事於世，此二士之節也。(劉概曰：聖人至於外無物，則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？志於內無我，則為天下所歸，亦安得而辭？如此則堯舜之禪，湯武之伐，伊尹之相湯，伯夷之避紂，或足履堯門，與身居畎畝者，無殊致矣。
◎按：內篇以無為而天下歸為至人，則以之治天下，亦行所無事而已。孤矯鳴高者，猶未免有位祿之見存也，豈若有天下與無天下，為天下與不為天下，俱漠然不動於中者哉？然非真能尊生者，不能致無功無名之治也；非絕去榮利者，不足以語尊生也。故歷述讓王之人，並及辭祿之士，至於隨、光、夷、齊之倫，寧死不辱，似乎尊生適以害生矣。然既具此清風高節，實尊生之基本也。孔子論仁，必先打破富貴貧賤關頭；莊子論尊生，亦必先有不屑天下之志。[552/626]故於舍生逃讓者，猶有取焉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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